某個星期天,A君約我一同回台南看電影。為甚麼要回台南看呢?因為那部電影是他熟識的人擔當編劇,所以想回去看一看故人的作品。

事隔多日後的今天,我們相約在台北某間位於羅斯福路巷弄中的咖啡廳來對這部電影開個讀書會。雖說是讀書會,其實也不過就兩個人而已。儘管如此,也不能讓討論太過於馬虎。

「既然只有兩個人,那我就委屈一點當主持人啦!你先稍微提一下劇情,之後再談一下感想吧。」點完餐點之後,我平淡的說著。

「簡單的事都被你先選走了,那我當然只能義不容辭的接下困難的任務啦!」A忿忿不平的說著。

「故事其實可以說是依著三個人衍生出來的線而交錯成的,不過三條線從來沒有交錯在一起,頂多只是兩兩交會而已。三個主角分別是外地來的女子;在夜市擺攤的大學生;以及在當地長大卻想出外看看的女孩。三個人各自抱著不同的思緒,交會在安平-這個台灣最早開始有系統的被開發的地區。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為甚麼你說的好像是宣傳的文宣,而不像是故事劇情呢?」

「沒辦法阿!這類的片子並不像那些商業片一樣有很明確的、可以分辨是起承轉合的劇情。甚至,它們根本就不是故事,只是插曲而已。」

「故事跟插曲的差別在哪裡?」我好奇的詢問著。

「差別不大,完全由看的人的主觀意識評定。對我來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你也會說它是個故事,你總不會認為隨便把書中的『你』在找尋書的過程拉出來,就是一個故事吧!那只是個片段,或說插曲。當然,你要說他是小故事我也不反對。眾多的片段/插曲/小故事組合起來,便可以成為一個故事。
「然而,當格局小到只是個插曲,卻又想放大到故事的層面時,就會出現許多空白-不管是有意無意。這並不是壞事。空白留的好,可以讓閱聽者有更多想像的空間,可以讓閱聽者更努力的去思考其中的內容。就像許多國畫都會有留白一樣,這會讓一個作品更有討論的空間。」A彷彿受到鼓勵一樣,一股腦的講了一堆話。

「的確。太過緊湊的劇情有時候光是看都來不及了,哪還有餘力去思考?」我一邊吃著店裡招牌的起士蛋糕一邊說著。「接下來先從大方向來討論。導演說這是個關於尋找的片子,你怎麼看?」

「你好歹也多說點話,讓我有喝水喘息的時間阿!」A一邊喝著咖啡一邊抱怨。「尋找?現代人大多不知道要尋找什麼,更甚者,連自己該不該尋找都不知道。從表面上來看,三個主角都在尋找出口。孟芳想要找到能讓她脫離當地的出口;VISA想要找到能讓她不在漂流的出口;阿偉想要找到可以讓他不再迷惘的出口。
「對阿偉來說,人生到目前為止依舊渾渾噩噩。在學校時有鐘聲可以當作他的提點。但是在離開校園之後呢?他只是隨處遊蕩,對於身邊的人事物漠不關心,彷彿想將自己隔絕於世間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對其他事物也不感興趣,只想過一天算一天,感覺像是碇真嗣這個死中二生一樣。不過這種人現在很多。世道這麼亂,你能確定什麼?我只能說在我坐在這邊跟你說話的時候,我是活著的—當然是指就生理而言。沒有辦法去相信無法確定的未來,只好就可行的範圍之內走一步算一步。」

「那水呢?片中阿偉多次跳入浴盆,場景也同時變換成為廣大的水域?就像猜火車裡面,主角明明只是要在馬桶找毒品而已,卻掉進去裡頭游泳。這又該如何解釋?」

「雖然導演說那是慾望的表現,不過我認為那是對整個社會的反動的再現,簡單說,就是一種自我逃避。社會上普遍的價值觀認為,小孩子應該要有明確的目標,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上了大學之後就應該要認真唸書,畢業之後看是要繼續升學還是找一份好工作努力賺錢、成家立業。如果是幾十年前我會說這樣是好的,但是現在的狀況不一樣了。多元價值的浮現,六零年代存在主義的蔓延,以及走向日漸毀滅的資本主義越來越穩固,以上種種,皆讓現在的學生容易感到不知所措。就像馬蒂說的『我總是羨慕那些確實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人。我的生命那麼茫然,我會做的只有逃避。』所以阿偉把自己丟到水裡,讓自己隨波逐流。這是一種消極的放逐,一種無力迎戰人生,只好消極反抗的行為。所謂的多元,就是建立在比較之上;既然有比較,就一定會有高低;比較出了高低,就會有優勝劣敗的區別。事事都要跟別人比較,比不上別人就要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現代人苦悶阿!」A感慨的嘆了口氣。

「是這樣嗎?我卻以為,水所代表的是一種回歸。從影片中,我們看到阿偉其實跟身邊的人並沒有太大的交集,比較多時候是只有一個人的。也許他渴望與他人的親密關係。這樣的渴望,被用一種隱喻的方式表現出來。水,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源頭,投身入水中,表示回歸母親的懷裡。喬瑟夫坎伯也說過『任何人的第一次人生經驗都始於母親的身體懷抱。這種存在於母親與子女間既神秘又微妙的親密關係可說道盡了生命的極樂。』就像你說的,阿偉的日常生活渾渾噩噩,沒有一點重心,所以才想藉由回歸母親的懷抱來找尋溫暖、安慰跟快樂。
雖然所謂的極樂應該是在體驗過自我與神結合之後才會有的感覺,不過再說下去就離題了...。
我要說的意思是,在影片中,水所展現出來的意義上,你說的並沒有錯,導演說得也沒有錯。逃避、尋找、展現慾望其實都可以是指同一件事情,只是看你從哪一面看過去罷了。這才是多元價值觀之所以存在的原因!會出現跟他人比較,或是想被認同的心理,純粹只是因為太沒自信了。」我淡淡的說著,彷彿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一樣。

「至於VISA,我喜歡她在安平閒晃的橋段。看起來雖然是可有可無的逛,感覺上卻像是在找尋某種東西。」

「哦?找什麼呢?」

「找尋記憶吧!找尋這個城市的記憶!人建造了城市,城市也塑造了人。城市裡的每一件事物在在都訴說著歷史的痕跡。不,不只是城市的歷史,還有從古至今來來往往每個人的故事、發生在當地的故事、旅人以為會發生的故事。城市默默的承載了一切,等著能夠解讀的人來閱讀。也因此,VISA才會四處遊蕩;也因此VISA才會樹屋彷彿看見前男友(應該是吧?)的幻影。因為人的記憶就被包含在城市中。然而,記憶畢竟是一種不可靠的東西。就像五代裕作看見音無響子祭拜亡夫時感慨的想『死人是無敵的,因為他會在還活著的人的心中不斷的被美化』。所以VISA只是無意識的在追逐自我的想望而已。」

「那孟芳呢?她深夜在外遊蕩,晃到井旁邊的時候,還出現了從井裡冒出植物還不斷生長的鏡頭,你又怎麼說?」

「忙於幫家裏做生意,而被限制不准跟同學出去玩,孟芳應該覺得很委屈吧。平時也都很聽話的幫忙,只是想去玩一下卻被阻止,所以她以她自己方式抗議,所以她出走了—或說去流浪。只是我們也看到,她怎麼樣還是在安平老街遊蕩,一方面代表著孟芳其實依舊被傳統拘束著,怎麼樣也沒有辦法走遠。雖然在她回家之後似乎有想要開口跟父母說什麼,卻因為先被搶白了,而讓我們不曉得她想說的是什麼,但是依稀可以猜出應該不是寧死也要去玩之類的話。要不,聽到說她可以去玩時怎麼會喜出望外?另一方面,其實流浪也不代表一定要出遠門,雖然如果你想像轉山的作者一樣騎單車去西藏我也不反對啦。不過就像蔣勳說的,流浪是一種心理狀態,去巷口買飲料也可以是流浪。流浪,只是要將自己變成一種孤獨的心理狀態,只有這樣,人才能夠好好的思考該怎麼辦。私以為,那口井代表的便是舊式的束縛與思維,而其上不斷生長的植物—我不知道是什麼植物—則表示孟芳的思緒。植物生長越茂密,表示孟芳的思緒越混亂。然而不管怎麼長,它都是從井裡長出來的,而且往上生長的範圍也依舊沒有脫離井口那一圈,表示她仍舊受限於傳統的思維。」

「先停一下。覺不覺得,我們只是在做評析與解構,似乎沒有說到所謂的心得?」我粗魯的打斷A的發言。

「說得也是。那還是來說一下好了。我覺得這是很青澀的電影。我說得青澀並不是像藍色大門之類充滿著青春氣息的青澀,我指的是整個團隊。不管是運鏡、演員表現、還是劇本,都有一種......半生不熟的感覺。不過我不討厭這樣的感覺,畢竟電影的成就很大一部份還是必須要將各個部份合在一起看。而這部電影給我的感覺很好。至少導演有把這電影敘述的好,
雖然有些地方有點突兀。像是孟芳落跑時為甚麼剛好跑進阿偉家的廁所?VISA為甚麼會突然跟阿偉共進晚餐?當然,很多細部的東西本來就不需要被拍出來,而是用留白的方式讓閱聽者自己去有想像與思考的空間,只是我如果再說下去咖啡店應該就要關門了...。我很喜歡阿偉跟VISA划船那段以及他們在屋頂吃東西那段。對照VISA與其前男有相處的片段,會讓人去想,到底VISA是將別人的影像投射在阿偉身上。還是想藉由這樣的儀式來遺忘呢?如果想要遺忘的話,應該帶去西門町鬧中取靜的咖啡廳......離題了。最後VISA默默離開了,留下了不知道經歷是真實還是夢境的阿偉,以及迎向新生的孟芳。三個人的相遇,默默的改變了他們對人生的態度。阿偉開始張開眼睛看身邊的人事物、孟芳開始改變自己以及看待事務的方式,至於VISA,因為片尾沒有出現,所以只能猜想。也許她想通了,所以離開;也許她覺得跟阿偉合不來,所以離開。不過她的離開是好的,運用這樣的留白,讓故事繼續下去的可能性增加。若是她留下來,只會讓整個電影的結尾過於老套。雖然原本的結尾也還蠻老梗的,不過開放式的結局可以讓每個人去思考屬於自己的結尾,這也不錯吧!」

「恩,好吧,今天就先討論到這。要再不走,老闆就準備趕人了。」我起身準備去結帳。

「等等,我還有問題」

「恩?」

「我們討論的這些東西,會不會有過度詮釋的問題?會不會其實導演或編劇其實沒有那樣想?」

「文本誕生,作者已死。」我又坐了下來「這是羅蘭巴特說的話。簡單說,當一個作品發表之後,作者就跟其作品斷了連結。閱聽者要怎麼樣詮釋是閱聽者的事。就算與作者所要傳達的本意違背也沒關係,畢竟那是屬於你自己的詮釋。」

「既然這樣,為甚麼當一個作品面世時,總是會強調其內容是什麼或是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因為現代人都不思考阿!最近看完活人甡吃,看完覺得很可怕。因為在影片中,活人跟殭屍的差別竟然那麼細微!我們每天如同行屍走肉般的進行日常生活,兩眼無神的去上班。謝政傑不想當聖堂教父裡說得那種兩眼無神的人,我也不想阿。只是這世道阿~!回題,當初片商的宣傳重點在於它是模仿以及惡搞George Romero 的電影阿。另一個我很愛提的例子就是史密斯任務。當初宣傳重點在於兩大巨星、動作場面,不過我在裡面卻看到了婚姻中的相處以及潛在暴力的暗喻。看看男女主角在家裏打鬥的場面,是不是跟後來歡愛時很相像?所以我一直想勸老師把這部電影加入婚姻與家庭的觀賞片單中,又離題了。我要說的是,閱聽者怎麼看根本不需要受到作者的影響。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不一樣,感受到的東西也就不盡相同,怎麼能期待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呢?更何況,存在先於本質。一個作品的本質是如何,不應該一開始就先有定見,應該要慢慢的經過討論、辯證,真相才會漸漸明朗嘛!要不然,大家都聽作者的話不就好了?那解構主義玩什麼?後現代主義還需要存在嗎?Saussure 的課堂筆記早該被丟掉了。正是因為從啟蒙之後,人文的理性思考開始再度浮現,所以我們更需要去重視每個人的不同想法。而不是如同中古時期一樣,只聽單一方面的說詞就好了。上帝說了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祂存在與否。甚至不需要去管他存不存在,只要在辯證的過程中能夠接近祂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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